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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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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叶]灰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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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角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叶修从业第五年,被人捅了一刀。

事情发生在离家十分钟路程的早餐铺,后来他才意识到那里距百乐门仅有一街之隔。他五天前去往杭州扫墓,乘天亮后的第一列车回到上海。不同于杭州的天朗气清,上海倒有点“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气氛。叶修一出站,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他将人往喧闹的地方引,顺路为自己买了顿早餐,老板将豆浆油条递过来的时候,一把刀也向他的心口刺去。叶修抬手一挡,刀在手臂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见了血,人群起先是死一般的寂静,而在他们有所反应之前,那人对叶修笑了笑,开始口吐白沫。

巡捕吹着警哨赶到时,早餐铺被“杀人啦”和“死人啦”两种声音占据着。叶修将目光从仰面朝天的尸体上挪开,无辜地对巡捕说:“不是我干的。”

隔天黄少天来捕房捞人,免不了对这件事大肆嘲笑一番。叶修盘腿坐在羁押室的栅栏后闭目养神,平静地打断他:“我不走。”

“嗯?”黄少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嗯?”

叶修道:“我觉得这里比较安全。”

巡捕房里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黄少天最先开始反击:“他留在这儿你收吗?”

被点名的巡捕反应很快:“不收。”

黄少天又点点负责开锁的巡捕:“你收吗?”

开锁的巡捕反应也很快:“不收。”

巡捕房不收,叶修只剩乖乖回家一条路。黄少天很好心地为他叫了辆黄包车,车夫原本是不想接这生意的,但双倍的车钱塞到手里,这下哪怕是拉到地府也得拉了。叶修在车上颠簸,脚边还放着从杭州捎回来的茶叶。苏沐橙见到他时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他这才想起苏沐秋离世已经有七年了。

七年前,苏沐秋也是去买早餐,那一刀却划开了他的脖子。那时他们三个穷得叮当响,以至于苏沐秋死后连一张照片也没能留下。叶修回到杭州,才发现记忆里的苏沐秋只剩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而自己十七八岁的样子早就灰飞烟灭了。这大抵要归功于他在上海度过的无数个不眠之夜,这是叶修来时就预料到的。他没有预料到的是,上海的白天也不再安全了。

黄包车夫如果能听见他内心的波澜,大概会很是感同身受。但他不能,因此将叶修放下后,一刻也不愿停留地离开了。天色依旧很暗,衬得这片弄堂更加阴森,墙壁上的斑驳像是由内向外腐蚀的痕迹,而叶修走得近了,才发现这是火烧后留下的残骸。

空气中的湿腐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似有似无的烟呛味。叶修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流窜的寒意仍然在,他回头看去,四下无人,这时他意识到这里实在安静得不像话。叶修克制住想要向前的冲动,他毅然离开。

 

平民区的另一头,洋房林立。周公馆今日灯壁辉煌,庆祝尤一四十大寿。来客有上海黑白两道的大小角色,只要是愿意来的,多少有一点示好的意义在。门口的礼盒堆了一人高,黄少天两手空空地来,见状拉起叶修从后院溜进去了。

两人难得都穿了西服,倒是丝毫不影响黄少天翻墙的身手。叶修跟着翻过去,嘴里嘲弄道:“少天,够威风啊。”

黄少天不以为然:“这才叫聪明人办事,你懂什么?”

“拿着正经的请柬不走正门,偏要翻墙进来,”叶修边说边拍掉裤子上的灰尘,“想必你也是不太好意思往外说的。”

“空手从前面进去麻烦就大了,你懂个屁!到时候连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去翻地府的墙啦。”

黄少天在门口停下,整理仪表,看起来倒有那么一副少爷做派,以至于门后的花花世界完全没有察觉这两位偷溜进来的不速之客。今晚有百乐门最当红的舞女来站台,黄少天一见台子上的人,笑着吹了声口哨。“云秀!”

舞女没有搭理他,黄少天自顾自问:“文州呢?”

舞女仍然没有搭理他,但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喻文州正端着酒杯和尤一相谈甚欢。

“看来还没有发现我们,”黄少天低声道,“到时候就说我们出去散步了。”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有歌有舞有酒有肉,你居然问我接下来做什么?”黄少天震惊地盯着他,然后坏笑道,“你不如去院子里吹风吧。”

叶修很是认真地接纳了这个建议。

 

一扇门的厚度,隔开喧闹和寂静的两个世界。气氛是有了,风却没有,初春的天气就是这样,他只好站在夜空下举头望明月。叶修随黄少天和喻文州来参加这类宴会早就驾轻就熟,只是今晚周公馆里里外外遍布尤一的人,他全然不像个保镖,反而像跳进瓮里的鳖。

在叶修遇袭的前一天,喻文州将仙乐斯双手奉上,尤一在不惑之际成了上海滩黑白通吃的大佬。当年周老爷执意将还是个小混混的尤一领回周公馆,大概也想不到如今的他会坐拥包括周家在内的半壁江山。

黄少天常感慨道,有些人就是运气很好,这话多半是意指尤一。早年在北平犯事被追杀,一路逃至浙江,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正好救下老爷,从而攀上周家这高枝,尤一怕是早已客死他乡。而又如果不是周老爷意外身亡,连带周夫人也积郁成疾随之离世,尤一大概还在为周家当牛做马。

这里又不得不提到周家的大少爷。周家夫妇陆续离世,给独子周泽楷留下一个空壳般的周公馆,那时大少爷不过十五六岁,尤一作为周老爷的拜把兄弟,自然代为管理周家的各项产业。靠着周家的家底,尤一才得以发展出自己的势力。随周泽楷年龄渐长,在尤一手下做个傀儡少爷似乎是他最好的选择,尤一却提出要在周泽楷成年的时候将产业尽数归还。然而天公不作美,周泽楷十八岁那年从马上跌落,瘸了一条腿。

叶修从黄少天嘴里听说这段变故时很是感同身受,连带着对那时还素未谋面的周大少生出了几分同情。他十五岁离家出走,遇上苏氏兄妹,三个人虽然过得穷苦,但那的确是段年少不知愁的时光。至于苏沐秋遭遇不测,他带着苏沐橙过了两年东躲西藏的日子,再到跟着黄少天来到上海,这便是之后的事情了。叶修还有选择的权力,这位周大少倒是从头至尾都对自己的人生无能为力。

有了这层印象,周泽楷在叶修心中总是一个寡言少语唯唯诺诺的形象。直至第一次在宴会上看见他,叶修才意识到周家毕竟是周家,周大少也毕竟是周大少。由于腿脚不便,周泽楷出行总坐着轮椅,即便如此,依旧是昂首挺胸的姿态。周家从周太爷那一辈起就是世袭的好皮相,传到周泽楷这里没打一分折扣。叶修心说,如果不是突生变故,此时周泽楷应该还在做他的周家大少爷吧。

虽然唯唯诺诺没占到,寡言少语倒是被叶修猜准了。尤一出席大小宴会总不忘带着周泽楷,而开席后不到一小时,周大少便会凭空消失。叶修常好奇这位坐着轮椅的大少爷能去哪儿,碍于保镖身份却并不能去找。

而今天这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叶修回头,看见周泽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那里”指的是轮椅。看样子周泽楷是刚从宴会上溜出来,只不过这次叶修早他一步。周泽楷没有理会叶修,转着轮子到了后院中央,又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了。叶修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移动,定格在他那张十分好看的脸上。

这么近距离地看这位少爷,好像还是头一回。

叶修往周泽楷身边蹭了一步,笑道:“周大少晚上好啊,出来乘凉?”

周泽楷一动不动:“嗯。”

“里面不好玩?还是玩腻了?”叶修道,“今晚楚云秀可在呢……周大少兴致不高?”

周泽楷懒得再搭理他。叶修只觉得看他面无表情的脸比周公馆里的灯红酒绿有趣得多,自顾自地继续道:“难道周大少也喜欢赏月?”

周泽楷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道:“嗯。”

说完,他看了叶修一眼,像是迟疑了一会儿,又道:“你呢?”

“我?”叶修想不到周泽楷竟向自己搭话,“我……我是出来吹风的。”

“今天不倒酒?”

叶修愣了愣,才意识到周泽楷是记住自己这张熟脸了,笑道:“今天可是在你的地盘上呢,谁敢来找死?”

周泽楷眨眨眼,也笑了一下。叶修想着周大少会笑这件事一会儿一定要和黄少天分享一下,嘴上却找不到话头。叶修不是话多的人,在周泽楷身边也显得过分安静了。两人不尴不尬地在月光下并排站了一会儿,直到黄少天一声大喊划破寂静。

“叶不修!死哪里去了!”

他们正对后门站着,黄少天刚喊完就看见院子里的两尊雕像,伸手招呼他们过来。叶修咳了一声,想问周泽楷是否需要帮忙,周大少已经利索地转着轮胎走了。

此时晚宴接近尾声,叶修被黄少天一路拉到角落,喻文州也正站在那里。喻文州今晚下了一番功夫来打扮,模样看上去比平时冷峻不少,见到二人,脸上顿时拉开笑容,如春风化雨一般亲切。

“今天玩得还开心吗?”

“下次没有正事就别让我来了,”叶修道,“不过我今晚的确还算开心。”

“那就好。”喻文州说,“少天,去跟尤爷打个招呼。”

“什么?”黄少天很是惊讶,“他发现我来了?”

喻文州笑道:“他怎么能不发现,你是不是没走正门?”

黄少天被戳穿心思,只得悻悻离开。剩下叶修和喻文州二人站在角落里,尽管肩并肩,却各有隐藏的心事。叶修看着黄少天离开的方向,发现周泽楷已经回到尤一身边。

“周大少和尤爷的关系似乎很不错。”

喻文州道:“那是自然。”

“真的吗?”叶修低声道,“周泽楷难道不会觉得尤一是他周家的扫把星?”

喻文州投来一瞥,嘴角的笑容一分未减。“尤先生对周泽楷很好。”

“在周公馆里办自己的生日宴,的确是很好。”

“你今天好像有许多话要讲。”

“不敢,不敢,”叶修摆摆手,“寄人篱下,只有我听您讲话的份。”

早餐铺遇袭,旧的住处又被烧毁,叶修近日只能暂住在百乐门。百乐门虽然已经被尤一交于喻文州全权处理,却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今天叶修之所以会出现在宴会上,除了黄少天唆使外,还有来找喻文州商讨今后办法的因素。

喻文州笑而不语,正要开口,那边尤一扫视一圈,满意道:“今天诸位肯来为尤某捧场,我很是感激。”

声音不大,周公馆却瞬间安静下来,叶修也不好再追问。

“今天借了我这位侄儿的光,在这儿小小庆祝一番,”尤一拍拍周泽楷的肩头,“诸位都知道泽楷不容易,我替他的父亲将他抚养大 ,将周家的这些产业保下来。诸位也知道,今天是我尤一的生日。在一些人心中想必是可以进棺材的年纪了。”

气氛凝固到冰点,尤一却像察觉不到一样哈哈笑了两声。

“我从小打拼至今,多亏有贵人相助,才有我尤一的今天。在场的各位多少都与我有过合作,我都记在心里。但是,”尤一话锋一转,“我们这一行,虽然做的不是光明正大的生意,却也绝对不做汉奸的勾当!”

叶修皱起眉头,看了眼身边人的表情,喻文州依旧泰然自若。

。“近来有些风声传到我这里,说我和日本人搭上关系,”尤一顿了顿,“当然,今天到场的诸位是一定不会信的。”

四周零零散散响起几声附和,尤一点点头,说道:“至于这谣言的源头,我自然会将它揪出来。今天说这些,是希望诸位不要对尤某产生误会。民族大义面前,无论是我尤一的谁,我只认国,不认人。”

众人似乎就在等他这一句,纷纷很有默契地鼓起掌,夹杂着“尤老板果然叫人敬佩”之类的褒奖,周公馆重新嘈杂起来。叶修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对喻文州道:“这就是你要我来的目的?”

“准确地说,是少天找你来。”喻文州道。

“那你替我谢过黄少天的好意。”

“这你当面与他道谢就行了。”尤一说完话,周公馆又恢复了嘈杂,喻文州凑近叶修,以便将话传得清楚些,“对我就不必了,百乐门的房费可不止一句谢谢那么便宜。”

叶修笑道:“就是喜欢文州你这种六亲不认的性格。”

“不过你出价也不便宜,替我杀一个人,正好抵过。”

叶修挑眉,这倒是比他想的要简单得多。

“我要你杀了丁龙。”

 

 

叶修在上海五年,前后统共换了三次住处,每次都搬往更混乱的地界,拿的价码却一回比一回高。喻文州为叶修安排的新家在下只角的一家旅馆里,位于二楼的储物间。

黄少天是这样解释的:过渡期,凑合点。

叶修没有太大意见。最初他和苏家兄妹也是挤在这么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黄少天送他去旅馆,这天艳阳高照,旅馆内部却很清爽。老板娘是个二十五六的干练女人,据说这家旅馆传到她手里已经是第三代、第二十个年头了。

储物间除了小一点,与一般客房无异,这是老板娘帮忙收拾的结果,喻文州认为这是最隐蔽中最省钱,最省钱中最隐蔽的藏身之地。而对于叶修这个奇怪的租客,老板娘似乎没有太大兴趣。

旅馆的招牌叫兴欣,本身却是一座陈旧的危楼,之所以在这片鱼龙混杂的区域屹立这么多年,靠的是其本身特殊的营业性质。普通人自然不会选择在这样一家旅馆落脚,叶修的邻居多半是他这样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人。

即便如此,想在兴欣旅馆租到一间储物间也并非易事。喻文州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无非是因为他们这次面临着共同的麻烦。

丁龙,在叶修以君莫笑的名号出现在上海之前,恐怕是最令人胆寒的杀手。不同于叶修,丁龙杀人纯凭兴趣,除了尤一,谁也没有见过他的脸,更无法制住他。

尤一和丁龙早在北平就已相识,两人被一路赶到浙江,据传追杀他们的仇家多半是丁龙惹下的,尤一早就心怀不满,后来跟着周老爷来到上海立足,丁龙又闯下不少祸。然而尤一实在舍不得这么一个能替他解决麻烦又对权力没有兴趣的杀人机器,不得不帮着收拾烂摊子。随着势力扩大,尤一与丁龙日渐疏远。失去了靠山,丁龙转投日本人麾下,直到这次生日宴,尤一算是公然划清了与他的界限。

丁龙估计是早就意识到这点,这才打算拿君莫笑开刀,试图警告。

“所以这是尤一的意思?”叶修笑道,“丁龙替他杀了不少人,居然说扔就扔。”

“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起码证明丁龙并没有猜到你是谁。”

“丁龙手下都是亡命之徒,除了杀人就只会放火,”叶修道,“你们也应该小心。”

“无论怎样,丁龙一定要除掉。”黄少天语气坚定,“他和尤一关系早就大不如前,但如果不是丁龙投靠日本人,尤一绝不会想除掉他。”

除草归除草,谁去除也一样很重要。叶修心下了然,这是要他去唱这个黑脸。丁龙一死,说不定半个上海都要对他感恩戴德。

叶修道:“你们倒是很相信尤一的说辞。”

黄少天道:“丁龙狗急跳墙,除了相信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一直以为丁龙是针对我而来,没想到你们也有份,”叶修道,“黄少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丁龙在跟踪我?”

“怎么可能?我有这么神通广大,就不用让你去杀他了。再说了,”黄少天道,“杀丁龙不是你毕生的心愿吗?不是为了杀丁龙,你又何必坐在这里?”

 

周泽楷二十四岁,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

例行检查后,江波涛开始替周泽楷的小腿按摩,让它不至于因长期不运动而萎缩。尤一远远地坐在一边,道:“泽楷,最近感觉如何?”

周泽楷道:“尚可。”

“那我就放心了。你也知道,最近上海不太平,北边也不太平,叔父忙得很,恐怕没什么时间来关心你。”

周泽楷笑了笑,没有回话。

“其实你腿脚不便,倒也不妨碍处理些生意上的事情,”尤一道,“只是我怕你身体吃不消,你知道的,你父亲和你母亲就是太过劳累,害得我也总操心你的身体。”

江波涛道:“少爷最近精神的确不太好,还是多多休息吧。”

尤一闻言,十分赞同地点点头:“那是当然的。泽楷,有叔父在,你就不必担心家里的事情了。”

江波涛笑道:“少爷自然是很相信您的。”

周泽楷又笑了笑,气氛仿佛融洽了一些。尤一又坐了片刻,便称忙离开了,跟着来的仆人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江波涛给周泽楷按腿。

这样的场景,自周泽楷十八岁那年,每天都要在周公馆上演一遍。今天是周日,等按摩结束,王杰希还要来为周泽楷做治疗。王杰希还兼任尤一的私人医生,因此仆人会应王杰希的要求守在门外,而对于这所谓的心理治疗,周家的仆人多少是有些忌讳的,仿佛多听一句,他们也会沾染了这种晦气。

王杰希今天穿着毛绒背心,与以往西装笔挺的样子比起来显得温和许多。近来上海依旧阴雨绵绵,王杰希进门时带进一股潮气,周泽楷看见外面正下着暴雨。

“早啊,周少爷。”

王杰希笑着打了声招呼,江波涛对他点头示意后,带上门出去了。周泽楷将毯子重新盖在双腿上,道:“早。”

“最近感觉怎么样?”王杰希例行公事地问。

周泽楷答:“尚可。”

“这问题虽然没什么意义,但还是有存在的必要。”王杰希自我肯定地点点头,“既然周少爷感觉不错,我们进入正题。”

“这一周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吗?”王杰希问,很快又接道,“我先来,周少爷可以慢慢想。”

上海入春以来,虽然仍旧不见初春鸟语花香的气氛,大小新闻倒像春笋一样冒出来了。仙乐斯被喻文州拿下,最终成了尤一嘴里的肥肉,这无疑是开春第一桩新闻;第二桩新闻,则是前不久闹得沸沸扬扬的法租界当街斗殴至死案,明面上依旧毫无合理解释,私底下早已传开死者是服毒自杀。事实上,凶手据称隔天就被人从捕房领走了。

“是谁?”周泽楷问道。

“你应该认识,是黄少天。”

周泽楷摇摇头:“凶手是谁?”

“不知道他的名字,应该是上面下了命令,你很好奇这个?”

王杰希从包里翻出一叠报纸。“其实都是这上面的消息,周少爷要是感兴趣,就留着看吧。”

周泽楷没有伸手去接,王杰希笑了笑,将报纸放在桌上,道:“赌场昨晚出事了,你听说了吗?”

昨晚的事,周泽楷当然不会听说。王杰希不等他回答,继续道:“一把火烧了,全军覆没,据说是意外,周少爷认为呢?”

“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周泽楷点头道:“的确是意外。”

治疗结束已经是中午,王杰希前脚离开,仆人就端着午饭进来了。周泽楷朝门口审视了一阵,问:“江波涛呢?”

“江先生有人找,出去了。”

“是谁?”

仆人想了想:“好像是喻先生。”

周泽楷点点头,在仆人的注视下拿起筷子。

事到如今,尤一已经将周家紧紧捏在手里,依旧六年如一日地派人团团围着他,并不是怕他这个瘸子出事,而是为了监视他。在最初的两年,周泽楷只有在洗漱睡觉的时候才有独处的机会。

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家里。

江波涛临近傍晚才回来,周泽楷正在看书。左腿意外跌伤后,周泽楷在床上养了半年,又在家养了一年,最后尤一拍板:既然都快两年了,学不上也罢,叔父总归养得起你。周泽楷便从学校退学,当他的全职少爷。

江波涛带了包糖炒栗子,在周泽楷面前晃了晃:“吃不吃?”

周泽楷抬起头看着他:“你买的?”

“叶修给的……你应该听说过,”江波涛道,“喻先生的朋友生病了,让我过去看看,没想到遇见他了。”

“去了这么久?”

“原本只是普通风寒,一个不注意就变高烧了,”江波涛见周泽楷没什么兴趣,自己拆开袋子吃起来,“最近小病小痛的人挺多,那片地方很难找到医生。”

“什么地方?”

江波涛往嘴里扔了一个:“灰角。”

周泽楷没有再问下去。江波涛道:“王医生来过了么?”

“嗯。”

“说了什么?”

周泽楷道:“赌场出事了。”

江波涛笑道:“怪不得尤一走得那么急。丁龙下的手?”

周泽楷摇头:“不是尤一的赌场。”

江波涛拧起眉头,他在今天的报纸上完全没有看到失火的消息。周泽楷从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放到他面前,指着一处问道:“灰角是这里吗?”

所指之处是一周前的新闻,报道了一处老旧弄堂失火的消息,住在里面的居民全部葬身火海,十几条人命总共凑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版面。

“不是。”江波涛道,“离得很近,不过不是灰角。”

周泽楷若有所思:“叶修住在灰角?”

“他最近惹上一个大麻烦,这地方就是他原先的住处,”江波涛点了点报纸,“幸亏错开了,但对方也知道他没死,这才躲到灰角去了。”

周泽楷沉思片刻,又从报纸堆里翻出一张,问道:“是这件事吗?”

这次的版面要稍微大一些,讲的正是前不久当街斗殴出了一条人命的事。江波涛扫了一眼,点头道:“就是他。不过死的那家伙是咬碎了藏在嘴里的毒药自杀的,跟斗殴没有关系。”

这么说就是盯上他了,周泽楷想,既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自然还有其他后招等着。

“很快还会来第三次。”江波涛替他把话说了,“叶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在引蛇出洞。”

周泽楷道:“是丁龙。”

江波涛笑了:“的确是这样。丁龙失踪之后一直潜伏在暗处,尤一找不到他,他也碰不到尤一。叶修莫名其妙被他挑来开刀,我和喻文州都很吃惊。”

“喻文州?”

“你以为是谁把他从丁龙手下捞出来的?”江波涛又往嘴里扔了个栗子,“不过说起来,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叶修这么关心了?”

周泽楷道:“今天。”

 

尤一临近深夜才回周公馆,据说赌场的事情处理得很不顺利,金门赌场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尽管报纸将罪责推给意外起火,私下几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丁龙。丁龙不见人影,尤一便要担起这个责任。显然,前些天的一番话没能将他和丁龙之间的界限划清,由于近期频发的这类事件,反而越系越紧。

这恰是尤一想要的结果。周泽楷一边听江波涛汇报,在内心愈发肯定这个结论。尤一虽然已经掌握半个上海的势力,但胜利果实来得太快,总有人看不过眼。他一定在等待一个反客为主的时机。

周泽楷睁开眼,只需一睁眼,他就知道今天没有人在外面等着。也许是尤一最近要处理的动作实在太多,又或许是他终于放弃了对自己的防备——无论是哪种情况,对周泽楷而言都是好消息。仆人不在,江波涛自然也不会在。这是一个难得的清净早晨。

在最初的几年里,尤一甚至每天亲自来探望他。周泽楷花了六年的时间让尤一相信他毫无威胁,周家正完完全全处于他的掌控之中。周泽楷再想起这件事时,内心已经不会再起任何波澜。在外人看来,周家大少爷在继父母双亡后又在十八岁那年遭遇瘸了一条腿的打击,已经形同废人。

周泽楷看了一眼窗外,夏季的天亮得很早,今天是个晴天。

他盯着门看了很久,仿佛与那后面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眼睛对视,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下床。

尽管有江波涛六年如一日地每天为他按摩,长期缺乏运动的肌肉难免会僵硬一些。周泽楷只能一步一步地挪动到轮椅边,慢慢地坐下。

又过了半个小时,当阳光完全地照进房间里,江波涛哼着歌推门进来了,看见轮椅上的周泽楷,歌声戛然而止:“你没睡?”

周泽楷无辜地眨眨眼。江波涛有些紧张地退回门外环顾一圈,又问道:“你走过来的?”

周泽楷道:“没有人。”

“我知道,”江波涛很快平静下来,将门关上,“看来尤一是放弃派人看着你了。”

这是不理想的状况。尤一既然可以盯着一个瘸子六年,没有必要因为丁龙就放弃,如果他放弃了,要么说明周泽楷已经暴露,要么说明周泽楷对他已经失去威胁。

此外,还有第三种可能。

“丁龙有消息了吗?”

江波涛耸耸肩:“我想整个上海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最近接二连三地出事,大家开始怀疑有人在清理门户。”

这个人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尤一想把靶子推到丁龙手里,反而弄巧成拙。江波涛继续道:“但作用不大,毕竟现在尤一手里握着最大的话语权,如果丁龙被他抓到,那上海滩怕是要改姓啦。”

“先不谈这个,你上次要的地址在这里,”江波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周泽楷接过看了看,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今天。”

“又是今天?”江波涛道,“你一个人?”

周泽楷点头:“没有时间了。”

尤一难得在周公馆露出破绽,这可能是周泽楷唯一的机会。字条上写着叶修目前所在的兴欣旅馆的地址,周泽楷之所以能认出这个偏僻角落的确切方位,则是因为这个旅馆还有第二重身份。

 

整个上海都在寻找同一个人的踪迹的夜晚,周泽楷在租界独自行进。他的双腿依旧很僵硬,因此他走得很慢。虽然这次出门承担着巨大的风险,周泽楷仍愿意走得慢一些来享受久违的自由空气。周老爷还在世时,每周都带着周泽楷去马场报道。这段记忆在周泽楷的脑中沉寂了很久,如今又慢慢苏醒过来了。周老爷对他的马术成绩寄予厚望,并期待着周泽楷将来能与他在北平的朋友家的儿子一起比试一番。然而周老爷的朋友没从北平远道而来,尤一却和丁龙闯进了周公馆。

周老爷将二人带回周公馆的第一天起,周泽楷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敌意。周老爷认尤一作义弟,其实是存了私心的,周家虽然从商为主,手下还留有一点黑活,这份风险便让尤一承担了。如果不是周老爷身亡,恐怕尤一还在为周家当牛做马。

周家一脉单传,周老爷死时,周泽楷不过十六岁,所幸还有周夫人保驾护航。而周夫人随之病逝后,形式便不容乐观了。虽然有江波涛至始至终站在他身边,两个人到底还是难以和在周公馆扎根已久的尤一抗衡。尤一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后,江波涛想出了一个苦肉计。周泽楷十八岁那年从马上跌落,自废一条腿。

尤一对此半信半疑。但无论他将之理解为缓兵之计或是主动示弱,周泽楷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受惊的马背上跌落,其后果是不可控的,周泽楷最终能保住这条腿,大概是这段记忆中唯一的幸运。

与周公馆所处的洋房区不同,灰角是一大片旧楼平房棚户的集中地。尽管与闹市相邻,周泽楷仍可以感觉到清晰的界限,踏进灰角的一瞬间,一切嘈杂仿佛都被吸入黑暗。

从表面上来看,夜晚的灰角甚至可以称得上灯火通明。在江波涛的介绍中,这片区域的居民大多数是从外地逃来的,其中还混进了不少通缉犯。叶修,严格地说起来,可以算是这两种身份的结合,喻文州挑选这里作为他的藏身之地倒是十分合适。

周泽楷从未亲临过这种地方,所幸兴欣旅馆在一片矮楼中还算亮眼。周泽楷在旅馆对面的墙边站了一会儿,门口没有任何动静。周泽楷想起尤一四十大寿的那个晚上,起先他以为叶修是尤一派来监视他的无数人中的一个,只是这一个与其他的有点不同,如果不是从王杰希的话里捉到一点端倪,恐怕他就要这么眼睁睁地错过一个关键。

在这之前,周泽楷很少听见关于叶修的大小传闻,是因为叶修根本不叫叶修,叫君莫笑。

就像丁龙之于尤一,君莫笑是专为喻文州做事的杀手。喻文州对尤一尽心尽力,因此君莫笑又被看作是尤一手下第二号走狗。在喻文州的掩护下,君莫笑的真实身份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江波涛就是其中之一。而周泽楷之所以知道他叫叶修,是因为他不止一次在酒会上与他搭话,现在看来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只是叶修万万没想到,周泽楷受困于尤一布下的天罗地网,根本不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君莫笑。

这层身份揭晓后,丁龙对叶修的追杀就成了一个宣战讯号,但周泽楷认为事情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灰角依旧处于诡异的寂静中。周泽楷快要融化在阴影里时,从兴欣旅馆的门前飞快地窜过一道黑影。这一瞬间的动作几乎让周泽楷的心跳出来,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暴露在月光下,与门口的老板娘面面相觑。

老板娘看上去本来打算关门,很是冷静地打量着他:“找地方住?”

周泽楷后退一步,摇摇头,又补上一句:“不是。”

话一说完,他就有些后悔,如果埋头就走,对方也不会感到奇怪。老板娘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真的不进来?”

这回周泽楷果断地转身离开,他依然走得很慢。听到关门声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兴欣旅馆彻底变成了一栋黑漆漆的楼,月光铺满了屋顶,连带着叶修的脸,映在周泽楷的瞳孔中。

他停下脚步。

叶修在房顶对他招了招手:“又来赏月啊?”

 

“那么就直接开始吧。”

王杰希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上记录,“我听小江说,你开始行动了?”

周泽楷不置可否。尤一已经彻底将周公馆里外的眼线撤出,不知道又安排到了其他的什么地方,王杰希不用再打哑谜,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这样也好,尤一在行动,你也得行动,但是下次最好带上几个人。你的收获先慢点说,我这里有个大新闻要告诉你。”王杰希压低声线,“你知道尤一这一周在忙什么吗?”

周泽楷摇头。这一周整个上海相安无事,尤一却一点没得空,江波涛也套不出任何消息。

“他在跟日本人联系。”

“真的?”周泽楷脱口而出。

王杰希笑道:“是我的一个老同学告诉我的,他现在在报社任职。据说尤一和日本人之间的来往从七八年前就开始了,远远比我想得密切。”

七八年前,周泽楷心想,那就是父亲去世之前就开始了。

“你觉得他想干什么?”王杰希问,“不过我们现在怎么想都没用,当务之急还是要把丁龙找出来。你有线索了吗?”

周泽楷沉思了一会儿,答:“没有。”

没有旁人打扰,这次会面反而比以往任何一次结束得都要早。周泽楷送王杰希离开后在原地坐了一个小时,脑中充斥着尤一暗中与日本人勾结的念头。他想过尤一借口大义灭亲除掉丁龙,想过尤一借丁龙之名整顿黑道,这个事实还是冲击着他的大脑。为什么王杰希只说尤一与日本人联系?既然从七八年前就开始了,丁龙到底知不知道?父亲……父亲知不知道?

周泽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突然,他从轮椅上站起来,飞快地向外跑去,这是他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

 

 

初春季节,上海晴雨交替,时冷时热的天气持续了半个月,老板娘终于不敌风寒,病倒了。

虽然说是病倒,倒也有一点夸张的意味在。但老板娘坚持认为自己需要静养,叶修就义不容辞地接下了看门的活,并要求将他的有偿看门抵押房租。

“你还想在这里住多久?”老板娘很是诧异。

叶修道:“难道不能住人?”

“当然可以,我正愁生意不好,”老板娘说,“你可真奇怪。”

自黄少天把他送到这里之后,叶修已经有一周没再联系他。除此之外,他的活动范围也限制在灰角周边的区域,用黄少天的话说,再往外一步都有可能被丁龙发现。

不能让丁龙发现自己,而是要等他发现自己。叶修不知道喻文州替他交了多久的房租,也不知道丁龙要到何年何月才能踏进这个圈套,只能先为将来的房租作一番努力。自从意识到这一点,叶修原本被点燃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储物间的床甚至让他连续睡了一周的好觉,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但江波涛的到来很快打破了这一点。叶修在前台给老板娘念痛批尤一的社论时,江波涛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他站了一会儿,等叶修正抑扬顿挫地念完报纸上为尤一列出的罪行,才笑着说:“陈小姐,我是文州的朋友。”

一边躺椅上的陈果闻言抬起眼皮,有气无力道:“大夫,您终于来啦。”

叶修挑眉:“是你啊。”

江波涛对他点了点头,扶着陈果进去了。叶修对着报纸津津有味地品读了一番,又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最后被脚步声吵醒,江波涛正提着箱子对他微笑。

叶修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来找你的,你大可以放心,”江波涛道,“文州让我来替老板娘看看病。”

“这借口很不怎么样。”

江波涛笑道:“我没有必要骗你。”

“骗一骗也没什么关系,哥不会跟你计较的,”叶修托腮看着他,“周大少最近怎么样,心情好不好?”

江波涛想了想,道:“你好奇的话可以登门拜访。”

“不用好奇,我猜应该是不太好。”叶修道,“有个烦人的叔叔天天在面前晃悠,心情怎么能好得了呢,你说是不是?”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叶修将手里的报纸拍在桌子上,点点他刚念的那篇社论,“尤一,大汉奸,这帽子可不得了,你不打算找这位……叫什么来着?肖时钦!对,这位肖先生谈一谈?”

江波涛将药箱换了个手:“这就不是我能管的事啦。”

“看来你真是悬壶济世来了,”叶修见套不出话,准备送客,“等完事了一定请你吃饭,让喻文州表彰一下。”

江波涛摆摆手:“举手之劳,以后有什么不舒服的,大可以联系我。”

说是联系,江波涛最后除了一张药方外,什么也没留下。事后叶修感慨道:“看来我反而是这里最像外人的一个了。”

陈果闻言不解:“当这里的内人,有什么好处吗?”

“你和喻文州是怎么认识的?”叶修飞快地转移话题。

陈果道:“前房东和前房客的关系,这你也好奇?”

“都到这个地步了,多知道一点总没有关系,”叶修道,“喻文州也在这里住过?为什么?”

“我只是开店的,为什么要管客人为什么住?”

陈果这样的一问三不知恰好是灰角最需要的职业精神,这也是兴欣旅馆可以屹立至今的原因。除了脏乱差外,叶修对他的临时避难所非常满意,就好比危险近在眼前时,你便不会觉得危险了。

尽管如此,江波涛的到来还是让叶修琢磨了很久。打断他的是陈果的康复,她认为江波涛开的药方非常管用,于是指派叶修去再抓一副。那就姑且把他当个大夫看吧,叶修想。

江波涛祖辈从医,从他父亲那一辈起就是周家的私人医生。江波涛与周家大少爷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匪浅,几乎形影不离。只可惜再高超的医术也救不回周大少的腿,如今周泽楷唯一的支柱恐怕只剩他一个了。有一个晴天的夜里,他坐在屋顶感慨万千时,突然瞥见月光下的一个人影。其实离得那么远,根本是看不清脸的,但叶修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又来赏月呢!”

人影愣了一会儿,落荒而逃。叶修在他身后哈哈大笑,嘲笑的不知道是他还是自己。

 

最近的药店距离灰角十分钟路程,叶修将它划进可行动范围中。这项自作主张很快遇到了问题:叶修发现自己又被跟踪了。

这甚至都不用杀手的直觉。一出店门,叶修便感到后背被钉上了一双眼睛,这是之前两次他都没有感受到的强烈感觉。叶修一瞬间就判断出这次的来者非比寻常,内心却出奇地平静,他不动声色地将人往灰角的反方向引去。

会是谁呢?会是你吗?叶修在内心问道。

两人沉默地走到一条死巷尽头。默契地同时止步。叶修还在思考措辞,后面的人已经上前两步,道:“你就是叶修。”

这声音非常低哑,听着像是含着痰,他接着道:“救救我吧。”

叶修猛地回头。

一九不知道几几年的冬天,大约是十一年前,叶修和苏家兄妹相遇。那时他刚从北平逃家,只想着离他的军阀家长越远越好,身上只带了些许现金,即将饿死在街头时,苏沐秋把他搬回了家。后来苏沐秋死在丁龙手里,他们甚至连尸体都没能领回来。叶修本以为长达七年的仇恨是条旧疤,在丁龙真正露面的这个瞬间,突然疼得他脑中一片空白。

丁龙与传闻里的样子非常不同。矮瘦身材,颧骨高耸,面黄肌瘦,此刻正跪在叶修面前不停地喃喃自语。

“救救我吧,叶修,我知道你是叶将军的儿子。”丁龙道,“我可以保护你到北平,你一定想回去了。”

“你是丁龙?”

叶修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以往要高出许多。丁龙点头道:“我是。叶少爷,尤一那个瘪三不肯放过我,救救我吧。”

等待了七年的复仇,如今摆在眼前的却是这样的场面。叶修仍处于震惊压过愤怒的状态中,这边丁龙已经从喃喃自语的失神里缓过来,眼神一暗,弓着身体冲了上来。

叶修侧身一躲,从后腰抽出匕首横在胸前,道:“这就是你求我救你的态度?”

丁龙的表现有蹊跷。刚才那一冲让叶修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原本想问的话一并吞回肚子里。丁龙一击不成,竟直接扑倒在地,叶修这才发现他背上有三处伤口,背脊轮廓在单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见。毫无疑问,丁龙见过他,认识叫君莫笑的那个他,却不认识叶修是谁。如果他认识叶修,便不会是今天这个姿态。

叶修眼前闪过尤一的脸,心道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丁龙趴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嘴里没停下求饶:“您放过我吧,叶少爷,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叶修平稳地说。

“我一定说,一定。”

“第一,”叶修深吸一口气,“你还记得苏沐秋吗?”

“……啊?”

丁龙的脸定格在双目微瞪的迷茫表情上,他这样看了叶修几秒,眉心的血洞开始流出混杂的液体,丁龙再次扑倒在地。

他的身后,周泽楷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枪。

“看来周大少虽然心情不好,身体倒是不错。”

叶修看着周泽楷的腿,抢先一步开口,“枪法挺准,可惜打偏到别人地盘上了。”

“他有武器。”周泽楷道。

“你是怎么跟来的?”叶修充耳不闻,“你在替尤一清理门户?还是替尤一杀人灭口?”

叶修的语速越来越快,捏着匕首的指节泛白,面上仍是浅浅的笑容。

“都不是,”周泽楷道,“我想保护你。”

 

雨季过后,上海迎来了真正属于春季的宜人天气。叶修正要踏进邮局,听见报童正吆喝道:“号外!大汉奸丁龙死啦!”

这无疑是本月最轰动的新闻。丁龙勾结日本人,在上海杀人放火,替日本人扫除反日势力,终于孽力回馈,在暗巷被人一枪打穿了脑袋。黄少天建议叶修买份报纸给苏沐橙寄去,这样就省去了叙述来龙去脉的笔墨。叶修的确无法将事情完整无误地转述给苏沐橙,于是当即决定听取黄少天的建议,买了份报纸给苏沐橙寄去了。

想到苏沐橙收到报纸后的表情,叶修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脸。事情结束了,事情又没有结束,暗巷的那场短暂对话对叶修而言依旧是个梦。凶手就在眼前,没有死在叶修手里,却被飞来的一颗子弹杀了。

更何况这颗子弹是从周泽楷的枪管里打出来的。

叶修长出一口气。

喻文州今天约他在茶馆碰面,在这之前,叶修已经快有一个月未曾见过他。喻文州已经在包厢里等候多时,叶修姗姗来迟,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话。

喻文州先道:“恭喜你啊,叶修。”

叶修嗤笑一声。“你就这样口头恭喜一下完了?”

“还有上等的茶叶,我托人从杭州带来的,”喻文州说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差点忘了,你应该是见多不怪了吧。”

桌子上摆了泡好的两杯茶,已经不见热气。叶修笑道:“别抬举我了,有话就快说。”

“这次叫你来,主要是通知你一个好消息,”喻文州顿了顿,“尤先生想让你住进百乐门。”

“嗯……”叶修挑眉,“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你知道的,丁龙死了。现在的局面非常混乱,尤先生正在物色新的人才,你如果同意,将来就不必在我手下做事,而是直接听尤先生吩咐。”喻文州说得很快,“但是有一点,恐怕你要继续住在兴欣旅馆。”

叶修点点头:“这待遇很好,听着很心动。但如果我说我已经有了新的打算呢?”

“比如?”

“回杭州。我当初来是为了丁龙,现在丁龙已死,我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叶修,你要清楚一点,”喻文州说,“现在的你没有选择,丁龙是你杀的,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上海了,你脱不了身的。”

叶修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我杀的?当然是我杀的。丁龙都死在我的手上了,我如果想走,有谁敢拦?”

喻文州没有接话,安静地看着他。叶修知道这不是威胁,这是宣判。

“告诉尤一,留我可以,我有一个条件,”叶修道,“我不去百乐门,我要去周公馆。”

喻文州沉吟片刻:“尤先生会答应的。”

叶修道:“那我就等他答应。”

说完,叶修起身,俯视着喻文州永远泰然自若的脸,笑道:“文州,你成天把尤先生挂在嘴边,真的知道你在为谁卖命吗?”

叶修说完,风一样离开了。喻文州在身后作什么表情与他无关,反正再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时,他依旧是那张噙着微笑的脸。

 

如喻文州所说,尤一果然答应了叶修的要求。对尤一而言,这也许都称不上是要求,而是正中下怀。叶修深情款款地与陈果道了别,一小时后,人已经站在周公馆大门前。

与以往相比,如今的周公馆实在太冷清了。据说尤一已在物色购置新的公馆,等尘埃落定,这里恐怕就只剩下周泽楷一个光杆司令了。

出来迎接的是江波涛。看见叶修,热络地打了声招呼,领着他去往卧房。叶修来去空空,除了吃饭的家伙外什么也没带,江波涛带他认了路,便直接去见周泽楷。

“怎么见?”叶修问道,“我是说你们少爷怎么见我?”

江波涛道:“还能怎么见。”

“坐着见,还是站着见?”

江波涛面不改色:“叶先生说笑了,少爷腿脚不便,当然是坐着见。”

叶修笑了一声,在寂静的周公馆里显得格外突兀。尤一几乎把所有的仆人都撤走了,周公馆之于他已经是颗棋子,周泽楷若是胆子够大,当然可以站着见。叶修想着,心里升腾起一丝期待。周泽楷装瘸这件事,如果不出意外,怕是不超过三个人知道。至于他为什么装瘸,与尤一一定脱不了干系。那天周泽楷突然出现杀了丁龙,对叶修而言是喜大于惊。周泽楷果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这也加深了叶修对尤一的怀疑。尽管一切事情的起源都是丁龙,叶修在追逐过程中渐渐将目光转移到了尤一身上,这个躲在丁龙背后的人,如今将丁龙一脚踢开。无论还有谁知道周泽楷装瘸的事情,尤一一定还被蒙在鼓里。周泽楷忌惮尤一,这可就不是正常的叔侄关系了。

所幸尤一和丁龙一样,对叶修的真实身份和真实意图都不清楚,只当他是个送上门来的便宜打手,正好先用来对付他的瘸腿侄子。此外,也许还有留个替罪羊的念头在。

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后院乘凉。周公馆的院子许久没人打理,显得有些乱,周泽楷在亭子里闭目养神。江波涛把叶修领到就悄声无息地离开了,叶修想了想,没有立刻出声,在一边将周大少爷的睡颜看了个够,方才找了个凳子坐下。

周泽楷生得好看,气质沉稳,据传摔断腿之前还是马术好手。叶修还在北平时也被逼学过一段时间马术,此刻回忆起来,心想如果那时有周大少这样的同学,我也不会三天两头逃课了。

这边心里在想周同学,现实里的周泽楷睫毛颤动,终究是察觉到叶修的动作,醒了。叶修托着腮,老熟人一样招呼:“好久不见啊,小周。”

周泽楷一愣,显然没想到叶修会这么叫他,正在思考对策的同时,叶修早就抛出了第二击:“不是要保护我吗,怎么哥来了都不出来迎接?”

周泽楷完全落败。

两人对彼此不陌生,对对方的来意也心知肚明。叶修自称是尤一派来保护周泽楷安全的,实际上是奉命监视周泽楷的一举一动。叶修在心里嗤笑,你的人盯了周泽楷六年都没发现他是个假瘸子,甚至连我都被骗过了。

周泽楷不喜欢尤一。叶修再度在内心肯定着。周泽楷憎恨尤一。

这份猜测之前就在叶修心里埋伏了很久,在周泽楷射杀丁龙的那一瞬间疯狂生长发芽。很明显,周泽楷是一个人来的,并且杀丁龙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说完那句话后,周泽楷像是觉得自己被附身了一样,匆匆落荒而逃。巡捕听到枪声后来得很快,这回叶修依旧一脸无辜地说:“不是我干的。”

这次依旧是黄少天亲自保他出来。叶修对周泽楷的事只字未提,只说丁龙企图要挟他,被他一枪击毙。这份隐瞒是下意识的,提出要来周公馆也是下意识的。叶修清楚地意识到,丁龙的死并不是结束,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叔父派我来保护你,看来他还不知道你是个神枪手了,”叶修道,“为什么瞒着他?怕你太过优秀伤了他的自尊心?”

周泽楷听出叶修话里的嘲讽,眨眨眼,没有说话。叶修与他对视了一阵,突然别开视线,背过身去。

很好,叶修心道,又来一个。

 

 

丁龙一死,尤一称霸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应声而倒,一夜之间,上海滩鸦雀无声。事情进展到这里,周泽楷本该宣告失败,但尤一亲手将叶修送到他的面前,事情又有了回转的余地。

不过表面上,周公馆依旧风平浪静。尤一为自己另修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尤公馆,用以宣示他的地位,从此不必背着周家的仆人这样的身份,正式分家了。叶修作为原先安插在周泽楷身边的棋子,现在倒过起了退休般的生活,如果不是喻文州的突然到访,这样的生活恐怕还要继续下去。

喻文州一来,先给叶修打了个招呼。叶修正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笑道:“找谁?”

喻文州的目光看向头版头条,庆祝大汉奸丁龙身亡的版块下面,痛批尤一的文章屹立不倒。叶修乐了:“又是小肖,有为青年,你要不要也来品品?”

“尤先生希望你有时间能看些有用的东西,”喻文州强调,“有用的。”

叶修咂咂嘴:“你这样讲,好像我有消极怠工似的。”

“尤先生自然是相信你的实力,”喻文州说着,向周泽楷点头致意,“周少爷。”

周泽楷依旧维持着在轮椅上老僧入定的姿势,回以一个微笑。叶修合上报纸,很有眼色地出门了,喻文州坐在他原先的位置上,从容道:“今天来,主要是受尤先生的委托,来问问周少爷的近况。尤先生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多了,也不在周公馆住,怕让你觉得冷落。”

周泽楷道:“谢谢。”

“叶修这人怎么样?一开始大概会不太习惯他,相处久了就觉得还挺有意思,”喻文州道,“尤先生精挑细选才相中的他。”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说亲了。周泽楷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忍住笑,道:“我很满意。”

喻文州看上去是放下了一颗心,继续道:“但是叶修其人比较复杂,周少爷也不能全盘交付于他啊。”

“复杂?”

“关于丁龙一事,这后面还有很多隐情。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第二个目的。”

周泽楷没有搭话,喻文州便继续说下去。

“我和少天都是尤先生领回来的,能有今天当然也是拜尤先生所赐,尤先生对周少爷疼爱有加,我自然有义务以个人的名义为周少爷提个醒。叶修要杀丁龙,绝不是被迫反击,是有意为之。”

喻文州想了想,道:“但也在情理之中。我和少天在杭州遇到他,本来是奉的杀他的命令。那时丁龙还没露出本来的面目,我和少天偶尔也替他办些事,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才知道,丁龙是想杀人灭口。”

“周少爷你应该知道,当年周老爷只认了尤先生一个作义弟,想必早就看穿丁龙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早在尤先生遭人追杀的时候,丁龙就惹下祸事无数,跟着周老爷到了上海,依旧没能收敛一些。终于,他闯下一个大祸,动了北平叶家的人。”

听到“叶”字,周泽楷眨了眨眼。喻文州看在眼里,笑道:“事后丁龙解释,他错将叶家的人认成追兵,但即使是追兵,既然已经投到周老爷门下,自然有其他的解决办法。现在平白无故杀了人,那便毫无补救办法了。丁龙觉得慌张,便想干脆把同行的人一并杀掉,假装他们死于战役,于是骗我和少天,说只是帮他解决一个小麻烦。”

“当然了,后来我和少天认识了叶修,决定保他下来,”喻文州道,“没有告诉丁龙,也没有告诉尤先生。我从那时就意识到,丁龙早晚有一天会出事,那叶修就是解决他的最佳利器。至于叶修化名君莫笑,这之后的事情,周少爷你应该早有耳闻。”

周泽楷点头道:“所以?”

“所以,”喻文州道,“如今叶修和丁龙已经两清,尤先生看中他的能力,想留他下来培养作左膀右臂,这是件好事。我的本意也不是想挑拨离间,叶修的身份只有我和少天知道,如今事情解决了,说出来也没什么。只是叶修和丁龙的纠葛实在太深,我本以为他报了仇就会离开,却没想到他执意要进周公馆。”

“他是来保护我的。”

“周少爷,周公馆以前可不缺保护你的人呀。”喻文州无奈地笑了笑,“话不便说得太透了,你是聪明人,自然有你的想法。”

言毕,喻文州翻过这个话题。两人又闲聊了一阵,等到叶修提着一袋吃食回来,喻文州便起身告辞。

自从叶修住进周公馆,江波涛外出的时间大幅上涨,尤一似乎时时刻刻都有事情让他去做。而两人独处时,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尴尬感。叶修虽然表明没有敌意,周泽楷不敢完全信任他,更不会完全相信喻文州。

鬼迷心窍也好,弄巧成拙也罢,周泽楷陷入了僵局。至始至终,他的计划都是早一步找到丁龙,用以击垮尤一。叶修的出现作为一个佐证,让周泽楷相信尤一才是操控一切的真正黑手,江波涛却将他的行为误解为对叶修的怜悯,周泽楷想要否认,无从否认。周家大少爷不善言辞,这是客气的说法,周泽楷天性内敛,但不代表他自闭,少言是从周老爷去世后不得已而形成的习惯,在尤一面前,多说一句话都是风险。

是因为王杰希透露的内幕吗?周泽楷只能这样为自己辩解。跟日本人搭上关系,想要整垮尤一就不是一个丁龙可以解决的了,加上叶修身后似乎有更大的蹊跷,所以他才会选择叶修。幸运的是,叶修并没有将他的秘密透露出去,反而大大方方地搬进周公馆,在周泽楷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合作信号,但喻文州今天的一席话又令他有些犹豫了。

叶家。周泽楷在脑海中回忆这个词,周老爷在世时,好像的确与叶家有些来往。如果叶修真的和那个叶家有关系,那周泽楷就是又惹上了新的麻烦。

 

周公馆现在门庭冷清,但由于有叶修的存在,倒不显得萧条。这天趁着江波涛被指派去外地,叶修拉着周泽楷去了舞厅。

自仙乐斯被喻文州拿下,百乐门就成了上海滩唯一的花花世界。喻文州接管这里时还不满二十岁,如今已经一派得心应手的腔调。叶修一进门,像是回到了家,一路和门童酒保称兄道弟,最后对着吧台后面的黄少天道:“看看谁来了?”

坐着轮椅的周泽楷和这里格格不入,脸上倒也没露出难堪的神色,淡定地和黄少天点头致意。

黄少天看看周泽楷,又看看叶修,摇头道:“你真不是人。”

叶修感到很无辜:“我怎么又不是人了?”

“你怎么能带周大少来这种地方呢?”

“这是什么地方?”叶修道,“当然是好地方,我怕小周无聊,特地带他出来热闹热闹。”

黄少天显然是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瞥了眼周泽楷的表情。

周泽楷微微一笑:“谢谢。”

黄少天:“……”

既然来了,黄少天还是为他们安排了一处稍微偏僻点的卡座,据说尤一谈事情往往选在这里。叶修替周泽楷要了酒,自己去吧台倒了杯白水,顺带捎回一盘水果。

“小周是第一次来?”

周泽楷摇摇头,尤一以前经常带他出席这里。

叶修道:“那就好。年轻人嘛,就是要多往有人气的地方跑,来,干杯。”

叶修冲他举了举杯,周泽楷却笑而不语地望着他。

“怎么,不喝酒?”叶修放下杯子,“这有什么不能的,一张嘴一咽就下去了。”

周泽楷仍是不动,他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沾酒了。但叶修误解了他的意思,了然一笑,端起周泽楷的酒杯饮下半杯。

“看,哥给你示范。”叶修像是受了周遭气氛的感染,比平时更兴奋一些。周泽楷在心里苦笑,只好就着杯沿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不耐地皱起眉毛。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长痛不如短痛时,对面的叶修已经歪倒在座位上。

周泽楷:“……”

他起初还在怀疑叶修想要灌醉他,看来是他多心了。

周泽楷想了想,没叫黄少天来救急。这里虽然嘈杂,但坐在这里,心思反而更平静了。六年里,他的脑子塞满了如何对付尤一,如何骗过尤一,如何报仇,如何东山再起,像这样放空地坐一会儿,对周泽楷而言是莫大的奢侈。

想来对叶修也是一样的。死在丁龙手里的那个人,对叶修一定非常重要。周泽楷想到这里,从心中窜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叶修不是心事外露的人,光看他的言行,难免会有轻浮的印象,但想到他也为了报仇隐姓埋名五年,周泽楷便有了感同身受的亲近感。

明明认识不过一个月。

最后还是黄少天把叶修拖上车,吩咐司机将他送回去。车开走了,才想起后面还有个坐轮椅的周泽楷,急道:“那你怎么办?”

周泽楷笑道:“我自己可以。”

“真的?”黄少天道,“等等,你们刚刚是怎么来的?难不成是叶修一路推你过来?”

周泽楷没有回答,黄少天当他是默认了,一脸想信又不敢信的震惊。周公馆离百乐门不远,但天色已晚,周泽楷毕竟行动不便,黄少天义不容辞地充当了一路的保镖,把周大少爷送回周公馆。

到了家,周泽楷便将轮椅抛到身后,尤一搬离周公馆的唯一好处大抵不过如此了。他看见卧室亮着灯,面不改色地慢慢走上前去。

房门大敞,叶修趴在他的书桌上瞪着什么,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伸手招呼起来。

“小周,快来,”叶修道,“你桌上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周泽楷愣了愣,看见叶修眼神并不迷糊,确定他说的不是醉话。走上前去,才发现叶修说的是摆在书桌上的相册。

周泽楷也已经很久没翻过了。打开的那一面里,左边是全家福,右边是两个孩子的合照,一个十三四,一个大约十岁出头,穿着有些大了的西服,拘谨地并肩站在一起。周泽楷一眼便认出他身边的那个就是叶修。

叶修,叶修。

周泽楷闭了闭眼睛。

“原来是你啊,”叶修有些口齿不清,“我就想你怎么有点眼熟呢……”

“叶修,”周泽楷轻声道,“你醒着吗?”

“醉着呢,”叶修说,“陪我醒醒酒。”

 

北平叶家,军阀世家,祖上出过将军,和周太爷有些交情。后来局势动荡,周太爷一路南下至上海扎根,改头换面从商,到周老爷这一辈的那些黑道生意就是那时留下来的。尽管搬了家,两家总还保持着来往,周泽楷小时候学马术说是周老爷的意思,现在想来,大概还有叶家人的建议在。

周叶两家的来往在周老爷去世后就断了,周泽楷年纪又小,因此对叶家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那张合影是周泽楷十岁生日宴上留下的,叶老爷带着夫人和一对孪生子前来道贺,那时周泽楷第一次遇见叶修。

坦白身世后,叶修感到一身轻松。他们坐在后院的亭子里,夏季夜晚的风拂过,叶修似醉未醉。

叶修道:“说起来,我之所以离家出走,就是不想学马术,也不想学打枪。我爹每天都要提一遍,等长大了要和周家的小少爷比试比试,我如果输了,就是给他丢脸。”

“到头来还不是一样都没拉下。”他自嘲地笑笑。

周泽楷听叶修忆往昔,心里却在进行另一番思考。如果当初是丁龙让喻文州和黄少天去斩草除根,那丁龙临死前怎么会认不出叶修的脸?

这个想法让周泽楷的背脊一凉,他朝叶修看去,对方也在注视着自己。

叶修一字一句地说:“尤一才是凶手。”

 

这个答案早在周泽楷心中有了影子,从叶修嘴里说出来的一刹那,却还是犹如当头一棒。叶修看出他的震惊,笑道:“我只特指我,你和尤一的渊源一会儿再说。”

叶修早在尤一生日宴上就注意到事情的蹊跷。丁龙既然投奔了日本人,为什么会毫无踪迹?若是日本人雇他来清理门户,起先又何必针对叶修一个?

“尤一口中的谣传最初就是从报纸上来的,肖时钦连续三次点评批评他与日本人交往甚密,尤一干脆将计就计,把名头全推到丁龙身上,”叶修道,“包括金门赌场,说是丁龙下的手,暗地里都是尤一捣鬼。反正丁龙孤立无援,又有名声在外,墙倒众人推,正好做尤一的替罪羊。”

坐实汉奸身份,丁龙自然人人得而诛之,而刽子手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丁龙走投无路之际,想起了叶修的身份,打算死马当活马医,用他来要挟叶家求庇护。

“问题就在这里了:丁龙死前都不知道我与苏沐秋的关系,他又是从哪里得知我是叶家的人?”叶修顿了顿,继续道,“有人出卖我的身份给他。放眼整个上海,知道我身份只有喻文州,黄少天,和丁龙。丁龙理应知道,他却不知道,那知道的只剩一个人。”

“尤一。”周泽楷接道,“但是……”

“但是,尤一早就和丁龙决裂,不可能给他出主意。而丁龙从未有过自己的爪牙,被扫地出门后更不可能,我遭遇的两次袭击却都是有人代劳。那么说明,追杀我的人不是丁龙,是尤一。”

“凶手是他,”叶修苦笑,“当初他杀了我的朋友,害怕惹祸上身,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前途,于是将事情推给丁龙。丁龙本身恶名缠身,不在乎多这一例,说不定还接受了尤一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之类的提议。他大概想不到这一背得背到临死前。”

周泽楷已经无心听叶修分析,尤一的所作所为远超他的想象。叶修道:“尤一生性多疑,又谨慎,沐秋让他忌惮了这么多年,果然是有理由的。沐秋那时刚加入共产党,小周,你说,汉奸最怕什么?”

“如果尤一只是把沐秋错认为叶家的追兵,大可不必下杀手,但他勾结日本人。从七年前就开始了,小周,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周泽楷闭上眼睛。叶修无奈道:“尤一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肖时钦,你应该记得,我这段时间常常念他的社论。尤一曾经让我去找他谈谈,我去了,你猜我见到了谁?”

周泽楷道:“王杰希。”

叶修打了个响指:“是他。我撞见他们接头的场景,还听懂了他们的暗号,沐秋跟我提到过。他们都是共产党安插的眼线,我没记错的话,王杰希是尤一的私人医生吧?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没想到,我也没有。但是敢在尤一眼皮底下骂他的人,说没有特殊背景是不会有人信的。”

“你没有好奇过王杰希为什么会帮你吗?同情?怜悯?小周,我们两个都是别人手里的枪,但这发子弹飞打出去不可。”

叶修转过来,正对着周泽楷,神情严肃。

“今天拉你去百乐门,主要是庆祝一下事情的解决。我已经联系了肖时钦,我们手上积攒了足够多的尤一通日证据,明天就能送他一份大礼。这件事我本不打算提前告诉你的。”

“执意要来周公馆是我的私心,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叶修生怕没机会再说似的,一句一句往外蹦,“那天来兴欣旅馆门口的是你吧?我认出你了。”

“总之要谢谢你,小周,”叶修道,“如果不是你打死丁龙,恐怕尤一就要得逞了。”

周泽楷一言不发,在月光下像个漂亮的雕塑人儿。他还在想着如何对付尤一时,叶修已经把刀架在尤一的脖子上了,连带着父亲死亡的真相都像是刮过的一阵风,给周泽楷留下的只有一身寒意。

叶修伸出手想拍拍他,在周泽楷的肩头悬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收回去了。

 

尾声

次日一早,喻文州被铺天盖地的新闻淹没了。尤一打了四个电话质问他发生了什么,喻文州对着满报纸的报道,只有一问三不知。

对尤一来说,这是一份惊吓,对喻文州来说,则只是一份惊。尤一被人揪了尾巴,一夜之间又变回了那个人人喊打的汉奸。喻文州表面得比尤一还惊慌,内心开始一个个列出可能办这事的人,列到一半,叶修的电话打了进来。

“文州,哥来给你道喜。”叶修听起来心情不错,“马上就要一跃成为一把手了,激不激动?紧不紧张?”

喻文州道:“一大早又在说什么呢。”

“别装傻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叶修道,“就当哥送你的临别礼物,不用太感动了。”

喻文州心中大概有了方向,问道:“你要走了?”

“不得不走啊。”

隔着话筒,叶修正一边看着仆人收拾行装,一边说:“有生之年可能回不来了,千万不要想念我。”

早在叶修回杭州扫墓之际,北平那边就像是闻到肉香的饿犬,马不停蹄地朝南赶来。叶修要在各大报纸刊登尤一的头条,必然也少不了叶家的帮助,其代价就是离开上海,认祖归宗。叶修走得匆匆忙忙,回到家后,自然还要受一番教训,再关一段禁闭。重见天日之时,只听闻尤一已经死于刺杀,外加苏沐橙寄来的一封信。

信里说道喻文州接管了尤一全部的势力,当然,属于周家的那部分还到了周泽楷手里。周家大少爷二十四岁来运转,不仅东山再起,还治好了多年不治的瘸腿。

叶修看到这里,不免笑出声来。心道喻文州还算有些良心。

喻文州和黄少天是尤一一手提拔,固然是忠心耿耿,一朝发现尤一与日本人勾结,立场就立刻截然不同了。喻文州想取而代之,从上百种方案里选出了借刀杀人这一招。由于把戏被叶修识破,最终的结果和预期有些出入,但最重要的部分:尤一已经被铲除。

至于周泽楷。叶修想起他们最后独处的那个夜晚,嘴角的笑意便浅了一些。叶修走时没有和周泽楷道别,此刻算起来,已经记不清过去多久了。

周泽楷忙得瞻前顾后,大概也早就忘了他吧。叶修苦笑了一下。从头至尾,他和周泽楷不曾有过敌对关系,最后的结局竟然比陌生人还陌生人,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可以说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秘密的人。

叶修怀着这份像是失落的感情度过了大半个月,最后他的弟弟叶秋看不下去了:有气无力的,别成天在我眼前晃悠!

于是叶修充分听取建议,又跑了。

 

此时已经是深冬,叶修搓着手回到上海,这里也难得被积雪覆盖。没了乱七八糟的身份,叶修头一回在上海体会到什么叫无事一身轻。上海南站人来人往,唯独在门前留出一片空地,停着黄少天的老爷车。两人一路寒暄到百乐门,喻文州大方地宣布今天闭门谢客一天,专为叶修接风洗尘。

说是接风洗尘,最后不过是三个人拼了张桌子,吃的吃,醉的醉。叶修一杯白水喝到底,嘲笑已经开始口齿不清的黄少天:“今天怎么这么有良心?是不是心里过意不去啊?”

黄少天不满道:“我又怎么对不起你了?”

“我的身份是不是你告诉丁龙的?”

黄少天瞪了他一眼:“是!又怎么样?”

叶修有些哭笑不得:“你就这么迫切地想拖我下水?”

“这叫……共进退。”喻文州纠正,“我们也是别无他法。尤一疑心这么重,战线拉得越长越危险。”

“那小周呢?”叶修道,“我知道陈果也是你们的人……”

黄少天摇摇头:“老板娘才不是,老板娘是共产党的,我们原本是计划把丁龙引到你那里去,没想到周泽楷出现了。”

叶修了然:“所以你们原本是想让共产党动手。”

“最后不也是吗?”

黄少天又给自己开了瓶酒。

“整件事情唯一的意外,”黄少天竖起一根手指,“就是丁龙死在周泽楷的手里。那一枪但凡开得早一步或晚一步,都达不到现在的效果。你说,叶修,你和周泽楷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叶修回答。

“那他是怎么跟着你还杀了丁龙的?”

叶修道:“路过。”

“你今晚打算在哪儿落脚?”喻文州岔开话题。

叶修想了想,问:“老板娘那儿还有空吗?”

喻文州当初交的房租,到年底居然还剩了一个月。陈果将储物间保存得干干净净,交到叶修手里的却是客房钥匙。

叶修惊讶道:“免费升级了?”

“做梦呢,”陈果立刻戳破他的幻想,“有人替你付的。”

“人呢?”

陈果翻了个白眼:“楼上。”

叶修熟门熟路地翻上屋顶,果然看见周泽楷的背影。

“下次想要欢迎我,就不要给我订客房,应该请我去周公馆住。”

周泽楷急忙回过头来,叶修正笑得很灿烂。“房租交一个月,我就得住一个月,浪费可耻啊。”

 

周泽楷问:“那这个月不走了?”

叶修道:“不走。”

周泽楷问:“下个月呢?”

叶修道:“你帮我交租就不走。”

周泽楷道:“我帮你交。”

叶修道:“嗯。”

周泽楷道:“不走了?”

叶修笑道:“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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